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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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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當晚黃珊被楊過攆到他那張破板床上,他自己反倒睡在了草窠裏。黃珊不用睡覺也睡不著,等楊過睡熟了,便從床上坐起,靜靜靠在砂磚墻上。她思緒紛亂的想著,胡亂望著漆黑的窯洞,又轉眼落到楊過身上,看著看著,竟覺得這窯洞分外親切,草窠裏的少年分外可愛。她摸摸硬板和破席子,背上緊緊靠著墻,莫名一陣心底踏實。

她就這樣坐到窯洞外漸漸天明,洞口處一抹蒙蒙亮色淡出黑夜,更漸漸撒進幾縷金光,楊過翻了個身,揉揉眼睛坐了起來。他側頭一望黃珊,見她正安安靜靜的瞅著自己,打了個哈欠笑道:“你醒的好早。走,我帶你去湖邊。”

他這一笑,黑眼睛裏帶出一抹逼人的靈氣,鮮活的像日光般,哪怕照著一潭死水也能映出幾分生機。黃珊心知他要約莫要去采蓮蓬吃,卻不知出於什麽心,只問:“去湖邊作甚麽?”

楊過從草窠裏跳起來,拍了拍身上沾的葉子,道:“不幹什麽,糊弄五臟廟唄。”他走過來撐著破板床,向她微微笑,誘惑道,“采蓮子吃,然後楊大哥帶你去玩。”他這便宜大哥倒有些當的上癮,補充一句,“給你捉蟋蟀,采花朵。”

黃珊也不知被人送過多少金貴物事,但要給她采花捉蟋蟀的還是頭一遭。她忍不住就笑了,笑著笑著,竟真覺得有些開心,道:“那好罷。”

兩人肩並肩走出窯洞,走過清晨白霧彌漫的樹林,踩著水田田埂,下了綠油油的幾道緩坡。七拐八拐的阡陌小路上左一棵大柳樹,又一棵歪脖槐,層層疊疊雜雜錯錯,映得人滿眼都是綠意。路旁石頭旁叢生著雜草,草中探出幾朵纖弱的小花,鵝黃淡紫,滴露朝陽。

楊過走著走著見黃珊只顧看新鮮景,就伸手去牽她的左手:“快些走,你不餓麽。回來再看。”但觸手一片滑膩柔潤,跟他全然不一樣,又不由一呆,新鮮之餘猛然回覺,這新撿的小叫花子是個小姑娘。他又回頭瞅瞅黃珊臟汙又纖細的模樣,心想就這麽個小姑娘早早沒了爹媽,比他這能混吃混喝的還不如。這麽想著,他腳下步子雖不停,卻漸漸慢了些,只為照顧她走得不快。

黃珊被楊過牽在身後,心中古怪剛生,就聽他在前面唱起小曲來。他嗓門清亮亮的,歌聲在小路上引起一陣小鳥啾啾,遠處更有狗吠雞叫。黃珊默然在後面聽著,又瞅了瞅被他握住的手,那絲古怪的情緒漸漸被一種陌生的感覺替代了。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,但被驅使著動了動手指尖,輕輕回握過去。

他倆人就像一只大鵪鶉領著只小鵪鶉,一路伴著雞鳴狗叫,穿梭過小橋流水,綠樹人家,奔到一片大湖跟前。湖邊殘荷葉卷,伴著蒲草叢生,遠遠粼粼一片波光蕩漾,朝日掛在側邊山嶺那一頭。

黃珊還在賞景,楊過卻拉著她繼續沿著湖岸走:“這邊別看啦,近岸的早沒了。”黃珊被他拉著,倒還乖順,只邊走邊看問:“你幹什麽不游到裏面去?”

楊過道:“我得長多大的手才能拿得過來夠吃的?難不成雙手捧著,用腳蹬回來?”他自己說著,想到那情景,也笑起來,“青蛙也沒那麽厲害的。”

他二人又走了一陣,打不遠處幾個少女分花拂柳說笑而來,她們一眼望見這邊,便二三結對偷偷笑起來,瞧神情似乎早認識楊過。楊過只作沒瞧見,但一會兒那邊女孩嬌聲軟噥笑道:“那邊的小乞丐,湖邊沒幾個蓮蓬好采啦。”

她旁邊又一個女孩子道:“怎麽今天一個小乞丐還領了一個小乞丐婆?”這話一說,旁邊幾個皮嫩的頓時紅著臉打鬧起來,間或飄來一句“你混說些甚麽,不害羞”之類的話,又是一陣笑語,她們也似已把楊黃二人忘在腦後了。

這些少女興許本沒甚麽惡意,又興許這些年月來同在附近討生活的楊過多有些細細微微的小磕碰,出言調笑罷了。但這話叫生受著的人聽了卻又是個中滋味暗自嘗。楊過握著黃珊的手猛然一緊,腳步硬生生停了停。他在原地向那邊的少女們揚起一抹燦爛的笑,用恰巧讓對方聽不清晰的聲調嘻嘻道:“爺爺我好男不跟女鬥,你們這群醜八怪,將來好作乞丐婆都做不上,倒貼小爺都不樂意!”那群少女果然沒聽見,說笑著在不遠處繞過,只零星飄來幾絲仍帶著調笑意味的眼風和笑聲。

楊過又在原地站了片刻,臉色不妙的朝湖裏呸了一聲,似乎將一口惡氣都吐出去了。他呸完,這才回過頭來,神情不露半點淒恨之色,只朝黃珊安撫一笑:“你別聽她們放屁。”

黃珊心中一酸卻又一熱,但她也全然不露,只朝他一笑:“好,楊大哥,我不聽。”

他們相攜一笑,將那幾個少女拋在身後,遠遠去了。沿著湖又走了好半晌,終於叫他們在一角偏僻湖灘摸到一處近岸蓮蓬。兩人擼起袖子上手就掰,吃了這頓也不管下頓了,共掰下二三十個,原地坐著吃開。

黃珊不用吃飯,便吃點貓食,多給楊過留著。她細細嚼著一顆蓮子,問:“過陣子咱們怎麽辦?”

楊過苦了下臉,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,道:“想那麽遠做甚麽。總歸餓不死。”他看黃珊半只蓮蓬也沒吃完,不由道,“你多吃點,咱們下頓還沒著落呢。”

黃珊道:“我不餓,吃多了也浪費。你多吃點罷。”

楊過聽了這話,便是一怔。他自從流落嘉興以來,身邊再沒什麽人曾給過他好臉色,更不要提關心他為他著想,他看著黃珊纖細的手裏握著半只蓮蓬,再不伸手拿其餘的,心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熱流,但趁眼眶發紅之時忙別過頭去看湖,再轉過來時又是笑嘻嘻的模樣。楊過拋下手裏的蓮蓬大聲道:“珊妹妹,你別怕,有我楊過一口吃的,我就分你半口!”

黃珊被他喊的一楞,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笑起來,便道:“嗯,我不怕。”

楊過沈默半晌,又道:“我是個孤兒,也再沒有親人了,從今以後我們兩個一起做個伴吧,沒人對咱們好,那咱們就彼此對對方好。”

黃珊聽到最後一句,過往二十多年電光火石間紛湧而過。她望著楊過年少的臉,他清瘦的臉龐透著一股少年意氣的堅忍,黑眼睛漆亮漆亮,映著湖光,卻像燃著兩簇溫情又生機勃勃的火苗,將湖岸照的融融的亮。

楊過道:“你怎麽不說話?”

黃珊怔怔的盯著他回神,聞言終是微微一笑,輕聲說:“好,從今往後,我們做個伴。”她放下蓮蓬,起身走到湖水邊蹲下,楊過後仰腰身欲看她在做什麽,笑著好奇問:“黃珊妹妹,你幹甚麽呢?”

黃珊挽水的動作一停,聲音在水邊格外澈澈,也含著絲笑:“我洗把臉。”又一指荷葉旁的蒲草,“待會兒薅草。”

楊過把蓮子又扔到嘴裏一顆,也從地上跳起來,跑到她身邊蹲下,順手揪下一根香蒲長葉,湊到鼻子旁嗅著玩,問:“采這個幹麽?我給你采點好看的花兒多好。”

黃珊畢竟有力量在身,雖用不出來,但知道的卻不少,她挽水洗著臉,想了想,道:“草芽能吃。等多采些曬幹了,給你編個草席子。”

楊過奇道:“你還會編席子?”

黃珊從衣襟內層摸出一塊幹凈手帕,擦幹臉後道:“我只是知道怎麽編,但沒編過呢。”她扭頭去看楊過,道,“楊大哥,先采一些,我將就編個袋子,咱們就能游到湖裏面多采些蓮蓬了。”她這一回首,只見面容晶瑩白嫩,眉作春山,眼似秋水,容光皎皎生輝,幾令湖光失色。對比之前臟汙灰黑的樣子,這番美貌格外令人驚心動魄。楊過瞠目結舌的“啊”了一聲,全然沒意料到。

黃珊淡淡的瞅了他一眼,靜靜去拔湖泥裏的蒲草。若要照她以往的做派,此時佯作害羞或天真問他怎麽了,都是添塗愛戀的好法子,可她不知怎麽竟不願做,更心裏暗暗盼望楊過也不要糾纏在這上面。

楊過這人雖油嘴滑舌慣有一套,但本身卻對男女之情極為遲鈍,原著裏他同小龍女相依為命長達數年,更兼做過合修玉女真經這般旖旎之事,可卻直到小龍女出走,他接連遇到許多女孩兒才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意,更別提他此時還不到慕少艾的年紀。他瞧見黃珊長相極盡殊麗,只覺賞心悅目又有些隱隱高興,剛要說兩句誇她的話來調笑,卻見她臉色又不陰不陽起來,登時沒趣,想想還是湊過去,跟她一起拔草。

編草席的草是要放在烈日下曝曬的,但做個權宜之用的袋子卻不必那麽麻煩,隨便編編就有了。黃珊蹙著眉,悶頭嘗試著編了一陣,總算弄出一個編紋勉強平整的袋子來,楊過本坐在她身邊看她弄,但過會兒心覺無聊跑到一邊兒嚼草根曬太陽去了。黃珊抖抖編好的袋子,一股久違的志得意滿之情絲縷縈心,她自己尚沒有意識到,只回過身,笑著將袋子拋到楊過身上:“餵,楊過!看我編的袋子!”

楊過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,拎起草袋左瞧右瞧,笑道:“好嘛,不愧是我楊大爺的妹子,有手藝麽!”他站起身,喜洋洋的甩脫掉上衣,正要脫褲子,猛然想起身邊有個小姑娘,臉上一紅尷尬起來。楊過想了想,把上衣拋給黃珊道:“接著!”

黃珊伸手捧過,他又道:“你一個女孩子,還是不要下湖了。待會兒你離我遠點,等我下水了,你在岸邊替我看著衣服。”

黃珊抿抿嘴,笑道:“好罷。”說著背過身,走遠了一些,身後一陣窸窸窣窣,半晌淌水聲又汩汩而起,只聽楊過高聲道:“我去啦!”她再轉過身去看,隔著荷葉和蒲草,遠遠只能瞧見隱綽一只黑乎乎的頭露出水面,漸漸鳧遠了。

拜草袋子所賜,楊過這回拎了一大堆蓮蓬回來。黃珊第二個草袋子編了一半,他已游回到水深及腰處了,一手拎著漂水的草袋,草袋上還別著一朵花色飽滿的粉荷花。等回避黃珊穿上衣服,楊過樂道:“今天好叫我采了一大堆!”地上正放著鼓鼓囊囊裝滿蓮蓬的草袋,黃珊聽完他這句話,便見他將那朵嬌嫩的荷花遞到她跟前,說了聲“喏。”

黃珊低頭瞅瞅花,又擡頭瞅瞅他,接了過來。

楊過道:“時節過了,這麽大一片荷塘,就瞧著這一朵勉強還算配得上你。好看吧。”

黃珊又瞅瞅他,再瞅瞅花,抿嘴一樂:“好看。回去養在壇子裏罷。”

楊過提起草袋,翹著嘴角卻不以為意道:“隨你的便啦。走,回家放東西。”黃珊聞言,抱起地上一大捧洗凈的蒲草,與他並肩往原路回去。路上她四處朝田裏瞧,待走到村落後面的緩坡上,才遠遠瞧見一大片綠油油比人高的作物,心中確信是絡麻。編草席子總不能只有草,還要有筋,江浙一帶慣有絡麻這樣的作物,野生的也不少見。精細貴重的白麻筋席要用茓麻作筋,編個普通席子用絡麻即可,況且以她這三腳貓的手藝能編成個席子就算不錯了。

她望著絡麻田尋思,楊過走在她身邊,往她凝目之處一瞥,問道:“看什麽呢?”

黃珊想想,說:“過幾日問問種絡麻的伯伯,這陣子好拔笨頭麻了,我們去幫忙,跟他把不要的笨頭麻要來。”她解釋了句,“笨頭麻就是長的矮的,用不大上。但咱們又不賣錢,勉強編個席子也就將就用了。”

楊過這些年能活下來,也靠著時而不得已做些偷雞摸狗的事,往後幾百年,村裏小孩在地裏偷刨幾個紅薯或拽幾串花生吃,也不是什麽罕見事。楊過聽她要甚麽絡麻,剛要道偷偷拽幾棵不就行了,話到嘴邊卻生生止住。他望著黃珊白皙嬌美的側臉,一股說不出口的郁郁堵在心口,令他有些發怔又有些難受,不由快走幾步,稍往前些,不想叫她看到自己的臉。

黃珊聽他不說話了,心裏稍一奇怪,就想明白是怎麽回事。她落後半步,靜靜看著楊過瘦削的背影,心中溫然一動。楊過還正在為自己生些難以啟齒的悶氣,下一刻就覺得一只溫軟的手握住他掌心。他默然片刻,回頭一看,只見黃珊正沖他嫣然一笑,神色信賴又溫柔。

她說道:“楊大哥,你拉著我好麽,我走得累啦。”

楊過一怔,心裏莫名一陣酸楚發熱,他沈默著回握住黃珊的手,半晌笑道:“好罷,那我就慢點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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